
鐘言
從當年的知識青年招工開始,無論是在基層糧站還是到商州區糧食局,幾十年來他一直干著普普通通的糧食倉儲工作。雖然和很多同齡人一樣,年輕時錯過了接受更多教育的機會,可他憑著一股子刻苦鉆研、吃苦耐勞的勁頭,硬是把這個不起眼的工作干得風生水起。他通過自學考試成為全區糧食系統唯一的專業工程師,既有多項科研成果,又有國家技術專利,撰寫的科技論文被世界糧農組織推薦到幾十個成員國推廣應用,從國家到省、市再到工作單位,發給他的榮譽證書能裝一背籠。他也有過多次升遷或改行去其他的部門工作的機會,可他卻知足常樂始終懵懵懂懂無動于衷,整天鉆在倉庫里一門心思和糧食“交流思想”,加之為人處世不懂圓滑變通,遇事總要較真硬杠,好開玩笑的同事就送給他個外號“憨憨老大”,他聽了反而覺得親熱受用,總是隨叫隨應。他叫王向古,一個不是土生卻是土長的商州漢子。
時間過得很快,轉眼間,“憨憨老大”要退休了。按照機關慣例,由工會舉辦茶話會歡送“憨憨老大”。
茶話會完全是程序化進行,先是領導高度概括的致辭,然后職工們自由發言。大家盡力激活大腦中的記憶細胞,搜集出“憨憨老大”往事中的亮點,再加上略顯夸張的形容詞贊譽一番,表達對他退休的惋惜之情。最后,領導邀請“憨憨老大”發言,并且熱情地表示,聽說他有很多關于糧食的故事,希望再給大家講一講。
由于今天是為自己舉辦的專場送別會議,“憨憨老大”開始時有點傷感,臉上想裝笑卻比哭還別扭,到了這時反倒興奮起來,先是干咳兩聲清清嗓門,短短兩句向大家表達了自己的感激之情,然后就不緊不慢地講了起來——我這大半輩子,經歷了很多事情,可是心里頭經常想著的,還是我們國家最困難的那個年代,大家因為糧食短缺而經常忍饑挨餓的經歷,至今刻骨銘心沒法忘記。
1958年,我8歲,上小學二年級。因為家里是城鎮居民,吃的是國家定量供應的玉米糝、紅薯片和少量的面粉,每天兩頓飯基本上都是稀糊湯里邊煮紅薯片和能數得清的幾根面條,里邊也沒有什么油水。盡管每頓飯大人們總是讓我們吃飽了自己才吃,可是兩堂課沒上完,我就餓得渾身沒有了力氣。我和同學們每人拿著一個裝著涼開水的瓶子,里邊放點鹽和辣椒粉,餓了就喝一口,壓一壓肚子里的難受勁兒。有一次課間休息,我和同學到教室后邊的石垛上邊玩耍,看見老師倒掉的中藥渣子里有幾顆大紅棗,忍不住撿起來擦一擦放進嘴里,只覺得那棗兒軟軟的、糯糯的,濃濃的中藥味里透出一絲淡淡的果香,含在嘴里有點苦又夾雜著一點甜意,實在是好吃。那一段日子,我慶幸自己發現了能夠充饑的秘密,人在教室上課,心里卻一直想著那些藥渣中的大紅棗,每到下課都要趕緊去看一看,總是第一時間把它們撿起來吃掉。可惜好景不長,十多天過后,石垛上再也沒有出現過藥渣,更沒有了大紅棗。從此以后,那些大紅棗的香甜就成了我童年生活中最美好的記憶。
1961年前后,全國連續遭受重大自然災害,供應給城鎮居民的口糧品種更是復雜,有玉米糝、玉米面、紅薯粉、雜糧等,小麥粉越來越少了。每頓飯差不多都是能照見人影的稀糊湯或者玉米面糊,抗餓的主食就是有限的一點紅薯饃或者稀飯里煮幾個玉米酸菜團子,當然這還是我們幾個孩子的特殊待遇,大人們則將挖來的野菜或者在郊區菜地里撿拾的青菜葉子,煮熟后混在稀飯里吃。當時11歲的我,已經懂得了和周圍的孩子們一起,去縣城北邊的山坡上采摘些槐花回來蒸著吃,或者跑幾里路尋找蓖麻葉,煮熟后放在清水中泡幾天,去除毒性后摻到稀飯里邊吃。我還發現了一個竅道,那就是丹江兩岸的柳樹很多,不但葉子容易采摘,味道還好吃一些,只是生產隊派人看管得嚴,偷偷摸摸摘不了多少。于是,我就借來一把鐮刀,等到半夜河邊沒人時,上到樹上連枝帶葉砍下來扛回家。萬萬沒有想到,樹枝在土路上拉過的痕跡出賣了我,第二天一大早,隊上的干部就找到家里要求賠償。得知是我這個小孩為了吃柳樹葉才去砍的樹枝時,大隊支書沉默了半晌,輕輕地搖了搖頭,帶著人離去了。當時他看著我的時候,那個復雜的眼神我到現在都記得清清楚楚。幾年以后,我在家里的閣樓上發現了當時舍不得吃而存起來的一點干槐花和柳樹葉,想想父母和弟弟們遭受的罪,我不由得坐在那里默默地流起了眼淚。
19歲那年,國家號召城里的學生上山下鄉插隊勞動,很多家長都不愿意讓孩子去鄉下受苦,我卻沒有告訴家里就去學校報了名。我不圖什么光榮不光榮,也不相信憑我一個初中都沒讀完的半文盲能在廣闊天地里有什么大的作為,只是想著去山里就能吃飽飯。我一直聽老輩人念叨著山能養川、川養不了山的道理,說的是山里邊土地多,只要隨便刨幾塊種下去,就能收獲吃不完的糧食,我相信那是真的。1969年冬天,我作為第一批知識青年來到板橋公社桃岔河大隊吳村小隊。據說這兒是這條長達20里的山溝里邊糧食條件最好的地方,可在這個村子里的三年知青歲月,把我那吃飽飯的夢想撕扯得一片粉碎。全小隊只有河邊上不大的幾塊平地,打下的小麥交售公糧后就剩不了多少。貧瘠的山坡地上,廣種薄收的各種雜糧、薯類,也只能讓村民們在稀糊湯里比城里人多煮了一些土豆、紅薯或雜糧面片。這些飯食不耐饑,老鄉們叫它“哄上坡”,到地里干一會兒活就會饑腸轆轆,特別是往高山上送肥,擔著80多斤重的擔子,上去時盡管山路陡峭、大喘氣地向上爬,總算還能堅持,下坡時就餓得滿頭虛汗腿腳發軟,眼前直冒金星。村子里偶然有人吃一頓餃子,那一定是家里來了貴客,盡管那餃子皮兒是用雜面做的,餃子餡是用青菜拌和的,人們都會羨慕地把這頓飯叫做“人飯”,成為大家在田間地頭歇工時議論好幾天的話題。
1972年春天,我接到知青招工的通知,分配我到地區塑料廠工作。當我得知糧食部門也有招工名額時,就趕緊找到安置辦公室,軟纏硬磨要求去糧站工作。因為我當知青交公糧的時候,看見過倉庫里邊堆積如山的糧食,在我的意識里,那肯定是一個不會讓人挨餓的地方,而且將會一勞永逸地解決吃飽飯的問題,我為自己這個明智果斷的人生選擇興奮得幾次從夢中笑醒。在大山深處的楊斜糧站上班后不久,我就發現自己的美好愿望又一次破滅了。糧站職工每天的工作強度很大,除了收糧、銷糧、管糧,還要自己動手裝包、裝車卸車、翻倒糧堆,每月定量供應的工種糧根本不夠吃。有人說,糧站職工把院子里散落的糧食掃一掃都吃不完,其實那是外行人的想法。糧食部門的管理極其嚴格,曾經有一個姓吳的職工是個老先進,僅僅把一個熟識的老鄉寄存的大豆抓出一小把煨熟充饑,就被縣局給了很重的處分。所以,無論肚子再餓,誰也不敢打國庫糧食的主意。無奈之下,我和同事們只好從家里拿一些用麥麩、谷糠等糧食下腳料混合加工的“炒面”,每頓飯搭補一點,就這樣一天一天往前熬著。
青少年時期經常餓肚子的經歷,讓我從骨子里體會到了每一顆糧食的珍貴,參加糧食工作以后,則更加懂得了糧食對于國計民生的重要作用。我懷揣著對糧食無比敬畏的情懷,堅持發揚糧食行業“寧流千滴汗、不壞一粒糧”的優良傳統,兢兢業業地做好每一項糧食管理工作。回顧過去,我為自己能在幾十年里保證糧食安全儲存所取得的成績感到欣慰和自豪。
1978年以后,我們國家進入改革開放的新時代,黨和政府把解決好人民群眾吃飯問題當成頭等大事,各種惠農政策和促進糧食生產的措施連續出臺,糧食生產連年豐收,農民有了余糧,國庫不斷充實,通過幾十年的艱苦努力,天天吃飽飯的夢想終于成為現實。但是,讓人擔心的問題隨之也出現了。在我去過的很多川道和山區,農田里已經很少種植糧食,因為其他經濟作物可以獲得更多的收入,也有大塊的耕地被白白撂荒,因為它的主人幾年前就已經去城市里務工掙錢,農戶家里也不再儲存糧食,農民的兒孫很少懂得糧田耕作。從城市到鄉村,關于糧食的事情已經在不經意間淡出了人們的話題。更可怕的是,社會上浪費糧食的現象越來越嚴重,把雪白的饅頭和散發著香氣的大米飯隨手扔掉的場面隨處可見,而人們的臉上透出的則是滿不在乎的麻木神情。每當看見這種情景,我就會深深地感到憂慮和悲哀。
我知道大家嫌我的話多,叫我“祥林嫂”,可是我忍不住還是要說,我們一定要時刻牢記習近平總書記關于“在糧食問題上不可能長期出現高枕無憂的局面”“手中有糧、心中不慌在任何時候都是真理”的告誡和叮囑,時刻不能放松對糧食安全的憂患意識,永遠傳承先輩們重視糧食事業的優良傳統,努力把糧食生產落到實處,把收獲的糧食管好用好,保證我們的國家長治久安。我就是想通過自己的言傳身教,讓子孫后輩們記住那些吃不飽飯的艱難日子,懂得愛惜糧食,節約糧食,讓豐衣足食的日子過得長遠。
“憨憨老大”的發言終于結束了,會場上一片寂靜。良久,熱烈的掌聲突然響起,驚動得窗外樹枝上的鳥兒們“噗嚕嚕”飛向了天空。
那天的茶話會上沒有喝酒,可“憨憨老大”醉了,醉得很深沉,很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