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得暇,仰臥沙發沐浴春日暖陽,才發現窗外那棵從不被太陽親近的泡桐樹已經開出了紫白色的花朵。倏然想起時節已近清明,是該回故鄉看看那片伴我長大又陪母親長眠的泡桐林了……
細想起來,我的生活和泡桐樹是纏過交織無法分開的。童年剛記事時,老宅屋前便有一棵父親兒時手栽的桐樹,經過三十多年光陰已成長到兩個大人串手相圍的粗細,儼然成才大有可用。其時,年近三十的二叔沒有子嗣,奶奶從中攛掇想讓父母將我過繼為子。二叔兩口提出只要搭上那棵泡桐樹就接受我的過繼,卻沒想到原本可有可無的母親聽后決然回絕。在她心里,將兒子給了別人本就很是丟人和傷心,再搭上價值不菲的成才樹就更加降低了一家人的身價,還在經濟上吃了大虧。此后,我便和這棵泡桐樹生出了濃濃的親密之情,白天在它的庇護下讀書寫字看報紙,夜里依偎著它數著星星聽廣播,直到離家外出求學,心里對它總有一種難以言說的情愫。后來,當母親決定要請匠人將它伐倒并打造成裝糧食的的儲柜時,還鄭重其事地向我通報了她的計劃。
真正對泡桐樹有更深的了解,得益于《縣委書記的榜樣焦裕祿》那篇著名的通訊報道。由此,我才知道泡桐是一種不擇環境易于成活且不受病蟲害襲擾的速生樹木,防風固沙蓄水性強,材質綿軟輕盈,是保護環境的優質樹木和制做家具上好的木料。母親那時甚愛植樹,每到春天便會砍下泡桐枝或挖出樹根,再截成長短不等的短節,在房前屋后和后山上自留地里隨便一插,便能很快長出一棵棵精神抖擻的小桐樹。等到小樹長到胳膊粗細時,母親就會帶著我用鐮刀在每棵樹身上縱向劃開兩道口子,說是劃開樹皮相當于給桐樹寬衣解帶去除束縛,樹不留疤痕還能長得更快。在那個瓜菜也頂不了半年糧的窮苦歲月里,每到紫桐花開的日子,母親還會采摘桐花拌上玉米面做些雜食填喂我們饑腸轆轆的腹腔。年幼的我們卻不知日子的苦澀,爭相撿拾紫桐花,用棉線串起來當項鏈掛在脖子上扮新娘當王子,將饑餓和苦澀拋到了九霄云外。因為日子苦焦,雖然泡桐樹長得奇快,卻基本上只能長到碗口粗就被砍伐出售補貼家用。晾干的桐木板因為沒有楊木蟲蛀易變形狀和松木價格昂貴的缺點,又有光潔無疤痕易于搬動且做工容易的優點,大多被打成鄉村新娘陪嫁的衣柜箱子或學生們使用的書桌椅子以及家里的門窗。再后來,日子一天天滋潤了,泡桐樹便可以自由生長到多人合抱粗細,替代了因資源枯竭和森林監管愈加嚴格越來越少的松柏,成為了鄉人們首選的棺木材料。對此,我以為是可以將“十年樹木百年樹人”的諺語變為“十年樹木百年伴人”的。作為一種平凡無奇的樹木,泡桐生前不擇條件一身正氣無蟲侵擾的挺立于大地,伐倒之后能護佑貴為萬物之首的一個個血肉豐滿的生命走過百年,該當算得上是一種無上的榮耀吧。
退耕還林以后,雖然種樹更多的成為一種生態環保需求,家里還是把僅有的幾畝地全都栽上了泡桐。母親偏癱后,我家的自留地里便很快營造了一座樸實的墓園,依照父母的心愿,原本已改為菜園的土地再次被密植為泡桐林,顯得莊嚴肅穆又生機勃勃。母親總說她喜歡泡桐樹的賤命隨和不挑剔,那就是她自己的人生寫照。父親說他喜歡泡桐的筆直通達和昂揚向上,那就是他一生做人的真實寫照。而我,則更喜歡泡桐的無私奉獻,用根須蓄水涵土,用綠蔭遮風擋雨,用花朵營造浪漫,用身軀陪伴人們平淡的生活和生命的回歸。
此時此刻,在用釘耙清理完墓園泡桐林地里的枯葉雜草之后,我盤坐在母親的身邊,和已經化作泥土的她絮絮叨叨著昔日平淡卻難忘的點點滴滴。我以為,天堂里的母親一定看到了泡桐花兒的綻放,聞到了紫桐花的清香,看到自己的孩子像這通達正直不懼艱苦的泡桐一樣,走在人生的春天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