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鄉俗,父親去世兒女們七日里不能出院門,守在家里。三個妹妹陪母親說說話,給予安慰。我們兄弟三人在收拾雜物,清掃院子。無事,坐在一起說話,話題總離不開父親,那些往事歷歷在目,回想起來不由人傷悲。
父親一生為我們兄弟姊妹操勞,上世紀六七十年代苦日子想方設法讓我們有飯吃,有衣穿;八九十年代為我們蓋房子、操辦兒女們的婚事。父親一生辛苦,老年多病幾次住院,耗盡了精力,在他八十歲生日之后總沒有熬過年前冬日第一場降雪寒冷的侵襲,悄然離開兒女們而去。
父親一生勤勞、節儉,歷經荒年日子過來的人總愛嘮叨花錢要省些,珍惜好日子的不易。我們兄弟姊妹年年有人給他買新的衣服,可父親總舍不得穿新的,疊放在箱子里,翻著這些嶄新的衣服讓人心酸……父親好像預先知道自己這一天的來臨,事先已準備好了一盞長明燈,那些他沒有穿的布鞋,那些平日他用的打火機、刮胡子刀片、螺絲釘等,分別裝在塑料袋子里掛在臥室墻壁上。其實,一些零碎雜物平日就該扔掉的,可父親舍不得丟棄。整理雜物,睹物思人,難免傷心,不由自己。
翻閱父親留下的雜物,其中有四個記事的小本子。按時間順序來說,一是七十年代初期的記事本。這是父親自己制作的一個小本子,外包牛皮紙,用針線縫制的,小三十二開本折疊成正反兩面書寫,格子是用藍色復印紙印制而成。紀事內容除了日常隨生產隊安排活路外,值得一提的是一九七三年元月七日的一篇日記,從字體看不像是父親親筆所寫,疑似別人代寫,有父親在某次開會上的表白發言,明顯印記了那個時代的痕跡。讀到父親這則日記,想到父親那年不過36歲(父親與我同一屬相,牛年人),正是人生最好的年齡,也是人生完全責任的年齡,聽黨話,跟黨走,做一個本分的莊稼人。那年,我才12歲上小學,父親常常教育我,怎樣做才對,不能出錯。父親的日記雖然有的地方用詞不確切,可表達了一個莊稼人的心聲,讓人肅然起敬。看日記筆跡不像父親所寫,但話語中所表白的意思應該屬于父親的意愿。那個年代,學毛選,背誦語錄,飯前請示,睡前匯報,在我幼小的心靈里印記很深。
二是七十年代末的記事本。靠掙工分年代鉛印的記事本,表格頭有“年月日”“做啥活”“應得工分”“蓋章”類別。記錄的是1979年2月5日至12月28日的瑣事,包括父母親及一同干活的鄰家,內容有拉糞、抬木頭、修公路、打胡基、種蓖麻、犁地鋤麥、拉化肥及隊上開會等等。瑣碎事,生活雜記。
三是未標明年代的記事本。這個本子是印刷品,藍色格子。從中間的一張彩色插頁看,兩面印著“毛主席語錄”,應該是七八十年代時期。日記本外用硬紙板糊著,所寫的頁碼是滿滿的文字,密密麻麻的記錄著種莊稼的收成情況。不過,這個本子沒有寫完,還有十多張空白頁。
四是土地承包后的記事本。塑料皮日記本,本子內頁離線、松散,中間夾雜記事的煙盒、藥盒硬紙片,不過二十幾頁。記錄門前、溝里掰玉米(黃玉米、白玉米)的斤數,那塊地用化肥的數量,如“8月17日種小麥”之類的農活。此外,最后一頁記錄著我們兄弟姊妹六個的電話號碼,家里安裝有固定電話,便于父親與兒女們隨時聯系說說話。
父親的記事本不僅僅留下這幾本,我知道父親愛動筆記事,偶爾還與母親爭吵。自從土地承包到戶后,每年種莊稼父親都要記載好耕種的畝數,所用肥料的多少,種子的數量。一塊地經父母親精心打碎土塊按比例拉行耕作后,種上玉米、小麥、大豆、小豆之類的莊稼,待收獲季節,父親最留意的是那塊田地收了多少,每收獲一塊都親自用秤稱量斤數,記好。清算一下是豐收了還是欠收了,這種頻繁的事父親總是樂于去做,絕不許別人說他的一個“不”字。有一次,母親從山坡上放牛回家,順路從后山溝的坡地里幫父親捎回一袋子玉米,因不知堂屋那堆是后山溝坡地的玉米,便順手倒在一堆玉米里,結果受了父親的一頓大罵,我從來沒有見過父親發那么大的脾氣,好幾天里也不跟母親說話……
父親的記事本,紀事紀實,文字簡短、樸實,見證了他一生的勞作。可以想象父親寫下那一筆筆莊稼豐收時的喜悅情景,我為父親一生的勤勞而深感自豪。父親的記事本我收下了,沒有丟棄,我要帶回城里收藏起來,留作念想。
夜深,窗外下起了傷悲的小雨,正如我哀傷的心情。翻閱父親的記事本,讓我想起父親去世前一周的來電,讓人后悔不已。父親打電話說他自己怕不行了,讓我回家看看他。因為工作上的事,說好過了這段時間再回家,從父親的話語里看不出有什么問題,也沒有再心多想。誰知,這竟然成了我與父親的最后一次通話。二弟半夜打電話父親病重,我趕回家看到父親突發病已不能言語了,從他眼睛流淚中知道我回家了,只能用微弱的手勢表示了。這竟成了我的“永久的悔”。(任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