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是小城,卻因了丹江、鳳冠揚名省內外。在我的意念里,小城應該是舒緩、淡然、寧靜的。然理想很豐滿,現實很骨感,而今的小城,也是腳步匆忙,噪聲四起,一刻也不得消停的。連百年老街也不例外?;蛟S很早以前老街不是這個樣子,它還是幽靜、安詳的吧??扇缃?,除了破敗和不倫不類,再難以觸摸到它舊時的溫潤時光了。這也難怪,如今哪個地方不是這幅德行呢?
城南是蜿蜒東去的丹江,沿江,一片片高大的樓群,像植物繁密的城市森林。樓群后面就是窄而長的老街。老街上,人來車往,喧鬧的聲音,像是吹過森林的風聲,駐足、徘徊或是長驅直入,總想弄出點動靜來。其實我知道,老街是想安靜度日的,想弄出動靜的總是人。
那天清晨上班,時間尚早,我就在這條街上溜達。說來不怕外人笑話,我雖生活在這個小城,還從來沒有好好在這條街上溜達過。我像城市森林邊緣一株被人遺忘的草,獨自在老街上晃蕩,好像和這條街、這些人沒有多大的關系。
在街巷口,我舉目遠眺,南山還隱在淺淡的晨霧中,像披著濕漉漉的薄紗,呈現出蒼茫的灰白色。近處,樓群暗影綽綽,未完工的高樓頂端,聳立著駭人的塔吊,長伸的巨臂讓人心生涼氣。街邊的樹影還沒有從睡夢中完全醒來,模糊成一團一團的深綠,一些陽光卻急不可待地斜伸進樹下的街道,照亮了這狹窄的街,像我此刻茫然的心情,在明里暗里糾結,又總覺得有另一個我隨時會從陽光中拖著斜斜的影子走出來。
目光所及之處,我發現了地上的一點綠色,準確地說,是生長在老街街道上的綠色,不像樹上的葉子那么碧綠,也不如田間的野草那般茁壯,那點綠色低于街面,在街面之下,從一個安著鐵蓋的排水井口縫隙間露出一點淺綠來。此刻,在一縷陽光映照下,泛著近于黃綠之間的透明顏色。我走近,蹲下身子,仔細凝視,才發現那是一叢蕨,一叢纖纖的細嫩的蕨。蕨根蜷縮在井口和人行步道之間磚與磚的縫隙間,枝葉細弱,一副病秧秧的樣子,卻在頑強而又努力地向上生長。
記憶中,鄉間的蕨不叫蕨,叫拳芽,稍有點文化的人稱之為商芝。蕨的生長也是隨性、自然的,不是叢生的。它散生在樹蔭下、叢林中,春天伸出茁壯的、長長的莖,深紫、青綠的莖上密布著淺淺的茸毛,莖上頂著一個蜷曲如拳頭狀的枝葉,一幅英武可愛的樣子。嫩莖采回家,開水焯過,放大蒜、紅椒,加鹽清炒,味道甭提有多滋潤了。青蕨曬干,與肉同炒,既筋道又醇香,名曰“商芝肉”,如今已成為農家一道拿得出手的名菜了。
而我見到的這叢蕨,它的身影是渺小的,容顏是枯瘦的,在同我相遇的一瞬,就顛覆了我心中關于蕨的所有美好記憶,我不得不重新開始凝視它、審視它。它確是一個異類,我不禁產生了諸多疑問,它從哪里來?是風從山野吹送而來,還是它的籽粒一路追云逐雨而來,落在這紛亂吵雜的街面上,也抑或是臨街哪家小孩百無聊賴玩耍時順手埋下的?種種猜想在我的心中輾轉翻騰,留下一個或許這輩子也無法破解的謎,謎底是什么,已經不重要了。重要的是這叢蕨在生長,它需要陽光和雨露,它在努力展示生命的美好,哪怕被所有路過的人忽視,甚至踩踏。
凝視這叢蕨,我似乎看到了許許多多與蕨相類似的生命,以及和蕨有著相同狀態的生命形式在涅槃,在掙扎,在奮斗,在成長。
我看見不遠處工地上的民工,他們忙碌的身影在腳手架間穿梭,汗滴滾動在清晨的陽光里,喘息聲被機器的轟鳴淹沒,手上的老繭在樓群節節生長的銹色里漸漸增厚。他們深知,再怎么努力,永遠也達不到樓群生長的高度。但他們豁達樂觀,不喊苦,不叫累,把淚水死死壓在肚里。他們是一群在工地上倔強生長著的蕨。
我看見在晨曦中身穿橘紅色工裝的清潔工,她們的身體深深俯下,像匍匐在大地上,聆聽天籟之音,又像在努力挺起。晨風弄亂了她們的頭發,卻弄不亂她們沉穩的腳步和一片潔凈的心,弄不亂她們在市民心目中的崇高和美好。她們是一株株不顧風雨,甘于奉獻,讓城市在“唰唰”的音律中永葆潔凈的忙碌的蕨。
我還看見在麥地里收割的農民,起伏的身影淹沒在翻滾的金黃里,汗水被烈日灼烤,喜悅被月光撫摸,他們執著于春種秋收,執著于鄉村的樸素文明。正是有了他們的執著堅守,才有了欣欣向榮的新農村景象。他們是生生不息的鄉村里叢生的蕨。
我是一只螞蟻,一只誤闖入字里行間的螞蟻,已經深陷書海,走不出文字的迷宮了。這半是因為文字的誘惑,半是因為自己的沉迷。這誘惑使我心向往之,樂此不彼。我滿足于自己的這種狀態。當我在不倦的閱讀和書寫中,發現自己也是一株在文字里汲取營養,努力生長的蕨時,我為自己的這一發現驚喜不已。
凝視一叢蕨,我觸摸到了靈魂深處那醉人的心跳,像奔馳的駿馬,蹄聲點點。像激進的鼓點,響徹云天。凝視一叢蕨,我看到了那些如蕨般頑強的生命,以及生命努力生長著的美好。(程毅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