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生在民國,是一個大戶人家的女兒,從小外公教導母親,要學好針線,學好茶飯,這是作為一個好女人最基本的能力,否則到了婆家就會被人瞧不起。
母親十三歲的時候,有人來家里提親,也是一個大戶人家的兒子,兩家門當戶對,外公就答應了,這便是我后來的父親。
母親訂了親,但是母親卻一直未見過父親的面,母親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想象著未來父親的模樣,任是母親想破了頭皮,也沒想出來。
每年的正月,父親都要來外公家里給未來的岳父、岳母拜年,家里女人都取笑母親,說:“你的小女婿來了!”母親便羞紅了臉,一轉頭跑掉了。
在母親十五歲的那一年,父親又來到了母親家,外公擺了酒席,好酒、好菜款待父親。那個時候,女婿是家里的貴客,被奉為座上賓,家里主要的男人們都得上桌陪父親飲酒。女人們忙罷廚房,就開始逗母親,在母親的幾個嫂嫂的教唆下,母親偷偷地扒在父親飲酒的房間門口,悄悄地將門推開一條縫隙,想瞅瞅父親是個啥樣?誰知,手重了,門一下竟開了,母親突然就暴露在眾人面前。外公瞧見,厲聲呵道:“還不快回去,成什么體統!”母親捂著臉飛也似地逃走了。
自此,母親再也不敢妄想見到父親。
母親的針線極好,每年都要給父親做上兩雙鞋,一雙單的,一雙棉的,自從父親和母親訂了親,父親穿的鞋子差不多都是母親做,母親卻不知道父親的腳有多大,每次都是在上一雙鞋子的基礎上放上一指寬,做好的鞋子由外婆轉交到父親的手上,父親就心安理得地將一雙雙新鞋提回家去。
母親十六歲的那年,同父親結了婚。結婚那天,母親才第一次真正地見到了父親,那是一個瘦瘦的、略微有些單薄的男人,此時的父親,正在鄰縣的一個學校上初中。在那個年代,能夠上初中的人已經是相當有學問的了。
婚后的父親,依然繼續他的學業,留下母親一人操持著一大家子,父親家里兄妹四人,只他這一個兒子,于是所有的家庭重擔都落在了母親身上,母親要照顧年輕的父親,還得操心這一大家人的吃和穿。在母親的手上,先后嫁走了父親的三個妹妹。在這中間,我的兄弟姐妹也相繼出世,母親生了九個孩子,結果只養活了六個。
父親上學結束時,中國已經解放,父親被政府安置在一所小學里教書,父親很敬業,對于學校的工作總是非常認真,但對于家庭,卻多有懈怠。學校離家不遠,但是他卻很少回家,少則二禮拜回來一趟,多則一二個月才回來一次,母親獨自在家,帶著我們一大群孩子,卻從未聽到過她有半句怨言。
對于父親,我們多是很怕的,因為父親平時很少笑,也不怎么抱我們,并且還老討厭我們哭。倘若我們哭起來,不管是白天還是晚上,他就會掐著我們的腰,將我們一下拎到屋外。記得有一次,我讓母親給我燒土豆吃,母親沒顧上,我就哭了起來。父親讓我不要哭,我仍哭不止,父親就拉開門,一下將我提了出去,看著黑洞洞的天,我死命地叫,后來是母親給我抱了回來,但是母親給我開了的條件是:不能再哭了,再哭的話,你大還會將你拎出去的(我們的家族里將父親叫“大”)。嚇得我果然不敢哭了。
每次父親回家,母親就會特別地開心。遠遠地見著父親拎著一個黑色的人造革皮包,從核桃樹下漫不經心地走過來的時候,母親就激動地喚我們:“快去接你大!”我們極不情愿,但是卻又不敢不去。我們走到父親跟前,將手伸過去,父親就手一松,讓我們接過來,也不說話,就只顧在前面走。高興的時候,用手摸摸我們的頭,然后進了自己的房,往床上一倒,休息去了。
母親就趕快燒鍋,打雞蛋,挑最好的飯做給父親吃。飯做好了,母親就走到房門口,輕輕地說:“飯好了,你起來吃吧!”父親鼻子里“嗯”一聲,算是答應了。起來后,往桌子邊上一坐,母親將盛好的飯恭恭敬敬地端到父親面前,父親也不客套,拿起筷子就吃了起來,一碗吃結束,將碗往邊上一推,母親見了,趕緊放下自己的碗,去替父親盛上。父親愛吃辣椒,凡是有父親在家的時候,桌子的中間總要放上一碗辣椒,這是我們家多少年一直有的習慣。
文革期間,父親被作為四類分子下放到農村,父親身子單薄,干不了農活,他的活多是母親幫著做,母親要做近乎兩個人的工,回到家里還要做飯、洗衣服,父親下了工,就往床上一躺,自顧自休息去了。一大家子人的生活,漿洗補連,全賴母親一雙手,母親用她瘦弱的身子,硬是挑起了這個家,走過了一個又一個年頭。
我們常常為母親鳴不平,我們怪父親的妄自尊大,怪父親的冷酷無情,也埋怨母親的逆來順受,喪失自我,但是母親從來沒有說過父親半個不字,盡管她什么也不說,我們也能知道母親心里的苦,母親一生的累不僅僅是體力上的,更有心靈上的,她沒有一個可以憩息的肩膀,也沒有一個可以撫慰她那顆羸弱憔悴的心的人。
母親老了,我們也大了,我們的成長是以母親頭上的白發為代價的,看著皺紋一道道地刻上母親的臉頰,看著母親那一天天蒼老的容顏,我們知道,父親是欠著母親的,而我們也是欠著母親的,而母親,從不責怪和抱怨,她覺得她所做的一切都是理所應當,義不容辭,我們,這些不懂事的孩子與父親,都心安理得地享受著母親的悉心的照顧和付出,直到母親滿頭白發,步履蹣跚,我們的心中才會有種隱隱的不安與疼痛,我的母親,已經耗盡了她的青春和熱血,走向了人生的暮年,這時,母親干活的時候,我才會憐惜地說:“媽,讓我來吧!”可母親依然堅持自己勞作,倔強地說:“我行,我可以做的!”
原以為,母親會一直堅強,母親會一直能走能動,母親會一直照顧我們的衣食起居,可是母親卻在一個冬日的夜晚悄然地離去了,她沒有驚動我們每一個兒女的睡眠,獨自帶著一身的疲憊與再也無法支撐的眷戀悄然離去了,看著母親再也無力睜開的雙眼,我的淚如雨下,平生第一次,我感受到了生離死別的那種難以抑制揪心的痛楚,就像丟失了一件自己最最珍貴的東西而此生再難找回的痛心遺憾與惋惜,以及那份深而重且痛徹心扉的無所寄從的感傷,而母親終是去了,疲憊地去了,一如睡著了一般。
令我沒有想到的是,母親過世的時候,父親卻哭了,竟然哭得非常傷心。長這么大,我是第一次見父親哭過,而這卻是因為母親,當大伙將父親從母親的靈柩前拉開的時候,父親仍然嚎啕不止,我能感覺到,父親是真的傷心了,那種悲聲四放的樣子,我方明白,原來父親心里是有著母親的。母親一生的付出,母親的好,他都是懂的,只是父親從來不肯說一個字,直到母親再也聽不到的時候,父親才表現出來,可是母親永遠也不會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