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宏運
一聲吆喝:“纏笸籃哎纏簸箕!”或者,“磨剪子嘞戧菜刀!”孩子們小鳥出籠似地撲出家門,沖至村道,不是前呼后擁地跟著工匠,熱心地指路、引路,就是擠擠挨挨地圍個小小的圓,將工匠圈在中間,爭先恐后地邀功報告,誰家的什么壞了,多么著急,曾經什么時候和誰吵吵著要修理。小媳婦和大姑娘們相繼趕來,大多站在外圍,遠遠地駐足,好像只是觀望。老頭老太們則斜倚蹲坐在巷口、樹下,打聽辨認著工匠的模樣,是誰像誰,何方神圣,有何趣聞,絮絮叨叨。時間過去了好久好久,正當大家快以為今天沒活兒干了,都白忙活了,主要人物才姍姍來遲,登場亮相。那是家庭主婦們,大嬸、大媽、老婆婆,手提破爛的笸籃簸箕、菜刀剪刀,先套問工匠的籍貫,從哪里來,到哪里去,已經干了些什么活,結果如何,再將要修理的家什遞過去,隨即便是一陣討價還價,錙銖必較,眼看工匠不再可能退讓了,忽然插上來幾個主婦,還有小媳婦們,嘰嘰喳喳,嘻嘻哈哈,“再少些吧,再少些我也有活兒給你……”工匠終于敗下陣來,全場“吁”的一聲頓時松垮下骨架,首先是小孩子們的眼珠子大放異彩:好不容易開場鑼鼓敲完了,接下來該唱正戲了。全場一時靜悄悄起來,人人的脖子皆長伸過去,眼珠子齊刷刷地盯望。
相對于游鄉的工匠,守攤的工匠從不吆喝,直截了當,家伙一響,便開正戲。突的一下,鐵匠爐的火星砰地迸濺了;嘿的一聲,石匠的鐵錘叮叮當當敲起了;木匠往掌心啐口唾沫,砍下錛子的雪亮利刃。看客們自會黑壓壓地圍攏來。
雙雙炯亮的目光,均投射于工匠的一舉一動,一招一式。咦,咋是這樣呢?懸念重重,屏聲靜氣。機巧嫻熟,如癡如醉。出神入化,嘆為觀止。難為了。多費勁呀。出奇啊。山回路轉,曲徑通幽。噢,原是這樣呵。雜技乎?魔術嗎?像書法的起承轉合,繪畫的勾描洇染。驚詫。驚奇。喜不自勝。卻都是真的,沒一絲兒虛假,摻不得瑕疵。見所未見,給眼睛過了回生日。想所未想,懸在半空的心終于落下了。驚觫,痛快!這就叫享福么。有的工匠從娘胎里便帶有表演的天賦,此時轟然勃發,夸大了動作幅度,暗合了音樂旋律,圍觀的人越多越心血來潮,超常發揮,俗稱“人來瘋”。一時,斧的叮咚,鋸的哧嗡,繩的吱溜,刃的嗖啾,錘的嗵嗵,鉆的啾啾,“輕攏慢捻抹復挑,初為霓裳后六幺”,“嘈嘈切切錯雜彈,大珠小珠落玉盤”,合奏為只有天上才能有的仙音奇曲,人間難得幾回聞。真正的遺憾之至,這里歷來沒有拍手叫好之說,否則,暴風雨般的掌聲和吶喊歡呼,不知每分每秒會爆發多少次。
等活兒擺順,工匠稍作喘息停歇,便好整以暇,騰出口和舌,挑逗、開涮、點評了,娓娓而談,說古道今,其間不乏指借、明喻、暗諷、規勸、調侃,捕風捉影,倚老賣老。說人心隔肚皮。說寧愿鄰家買個驢,不愿鄰家當個官。說早燒不出門,晚燒曬死人。說人心要實,火心要空。說沒了給一升,強似有了給一斗。說狗咬穿爛的,人向有錢的。說窮在鬧市無人問,富在深山有遠親。說共產黨和國民黨的區別是拉兵和不拉兵。說女大不中留。說小兩口打架不計仇。說上陣父子兵,打虎親弟兄。說少年吃苦不是苦,老來受苦苦煞人。說手里無銅,寸步難行。最讓孩子們毛骨悚然的是那些孤魂野鬼,最令人著迷期盼的是那些來無蹤去無影妖艷無比的狐仙樹精,最使人不可思議的是那些玄而又玄的測字打卦。工匠們最津津樂道言之鑿鑿的是他們的艷遇,說到得意處由不得眉飛色舞,沾沾自喜。便有小媳婦大姑娘在遠處撇嘴,吹哩,那么難看的歪瓜裂棗,七楞八盤,誰看得上你?小孩子們的心靈卻已然受了次通肺徹心的洗禮,社會禮尚的教育,工匠藝術的普及,“也傍桑陰學種瓜”。成人后肯定有作了工匠的,沒當工匠的在日常勞作中,也自然而然借用了工匠的操作工序和技藝。 |